原標題:“藝術鄉建”:(引題)
藝術家與鄉村并非偶然的情緣(主題)
□羊城晚報記者 朱紹杰
日前,江西畫院美術館正式揭幕,伴隨美術館開幕的是一場名為《鄉村建設:建筑、文藝與地方營造實驗》的大型鄉建主題展覽。展覽從鄉村的空間、人文與社群三個維度出發,呈現22組參展人在鄉村工作的具體經驗與田野實例,全面而深入地講述了近十年來藝術家對鄉村建設模式的探尋。
十年前,隨著“許村計劃”“碧山鄉建”等一系列標志性事件的出現,藝術鄉建開始進入大眾和媒體視野。近些年來,國家大力推進鄉村振興,各種鄉建類展覽、項目以及大地藝術節此起彼伏,從早期的星星之火到現在呈燎原之勢,“藝術鄉建”儼然已經成為當下最大熱詞和社會焦點。
中國美術家協會主席、中央美術學院院長范迪安認為,要因地制宜,因勢造型,深度挖掘鄉村與藝術的內在潛質,在藝術建設中凸顯地域性和創新性,形成鄉村新的文化景觀。
廣東青田
“鄉村變遷——松陽故事”之浙江麗水水文博物館
大地之燈,江西景德鎮寒溪村
許欽松,中國美術家協會顧問、廣東省美術家協會名譽主席
藝術與日常生活關系并不遙遠
2005年的冬天,畫家渠巖偶然來到太行山區僅有20多戶人家的許村時,他被深深打動了:“許村喚起了我對家鄉的感覺。”他當即決定放下自己的畫筆和相機,通過藝術行動影響、改變這個村莊。
在許村,他修復老房子,操辦許村國際藝術節,開辦國際藝術公社,靠著藝術家的想象力和激情投入,他制造了一個又一個打破日常壁壘的境遇和奇觀,使得當地鄉民和絡繹而來的中外藝術家互相贊嘆和欣賞。如今,許村已成為遠近聞名的以藝術推動鄉村復興的樣本。
策展人左靖是近年來活躍于藝術鄉村建設的代表人物。左靖參與鄉村建設有三部曲。第一站是在安徽黟縣碧山村,那是和藝術家歐寧共同發起和主導的“碧山計劃”;第二站是在湘、黔、桂三省交界的百里侗寨,以生態優良的茅貢鎮為中心,帶動其周邊十余個傳統村落,合理規劃、良性發展,這是保護村寨的自然生態和社區文脈的“茅貢計劃”;云南景邁山是第三站,2016年10月,左靖團隊接受云南景邁山古茶林保護管理局的委托,開始承接千年萬畝古茶林申報世界文化遺產的一部分工作。
藝術家和鄉村的情緣,在當時看來都具有偶然性,但這背后有必然性,即20世紀以來,在科技力量的驅動下和社會生活激變的浪潮中,藝術觀念不斷發生顛覆性變革。從現代藝術到后現代藝術,藝術領域呈現出斑斕多姿的景象,其中一個主流的方向是藝術家更多元和深廣地拓展著藝術的現實邊界。國家層面的鄉村振興計劃的開展,為當下藝術向深度、廣度拓展提供了新的可能。
廣東藝術家陳曉陽和銀坎保聯合有關慈善機構,在廣州從化共同合作推進“藝術鄉建”項目——源美術館。該項目以在地藝術創作和交流互助的方式,倡導在地文化創造與再生。他們先后發起了“樂明角柜源流考”“龍眼駐地計劃”和“龍眼小說計劃”等帶有社會學、人類學特點的藝術項目。
據陳曉陽介紹,“角柜”項目是源美術館進行持續性在地工作的隱含線索,在這個普通山村里的一個行將朽壞的木角柜,從樣式到色彩都神奇地濃縮了這里的生活與前工業時代之間關系的文化記憶;而源美術館通過與村民一起修復這樣的角柜,并將其帶到大城市的美術館中展出,讓村民反思自己所忽略的文化資源,并意識到藝術與日常生活的關系并不遙遠。
廣州美術學院美術館總館長王璜生認為,他們的實踐是以美術館及藝術為平臺與媒介,建構了鄉村個人日常生活的情感與歲月的記憶,讓村民通過藝術,重拾生命的記憶及情感碎片,鏈接這片土地與人的關系。
打造可視可感的藝術鄉村景觀
石節子美術館是中國當代藝術中第一個村莊美術館,它由藝術家靳勒發起創立。甘肅秦安縣是個貧困縣,位于秦安縣以北五公里鎖子峽的石節子村又是秦安縣的貧困村之一,人均年收入在2000元左右。由于干旱缺水,完全靠天吃飯。“藝術重要,雨水更重要”,石節子村村民靳女女寫下這句樸實而又真摯的話,成為石節子最迫切的現實和夢想。石節子美術館項目的發起,給村民帶來了最直接的收入提升,還有看得見的基礎設施改善。
有很多計劃以“發展旅游、帶動經濟”的名義,將藝術作品和藝術家生硬地“放置”于鄉村,創造出一個可消費的“美麗圖景”,卻與在地文化脫節、與村民的真實生活和訴求無關。相較于此,石節子美術館作為藝術介入鄉村的實踐,其可貴之處或許就在于始終對“雨水”保持敬畏,對“藝術”保持審慎。
隨之而來的還有意識形態的改變,靳勒也曾在采訪中談起村民的變化:“藝術家和村民的思維時常不在一個頻道上,村民考慮富起來,而藝術家希望促進人思考,意識到個人的價值。以前大家(石節子村村民)總是覺得自己比不上外面的人,有時候見到外人連話都不敢說。有了美術館后,交流多了,他們更了解外面的世界,也自信起來。”
把藝術引進到鄉村,不僅僅是在當地建美術館,辦藝術節,藝術工作者還可以直接地、親身地參與到鄉村建設當中。從20世紀初留日歸來的米迪剛在河北定縣翟城村創辦農業合作社開始算起,100多年來,晏陽初、梁漱溟、陶行知、黃炎培等中國志士仁人人為解決現代化過程中的鄉村建設問題,篳路藍縷。近年來,在國家政策的激勵下,成千上萬的大學教授、文化學者、慈善家、企業家、建筑師、工程師、志愿者紛紛投入到這一歷史性的時代變革中。
范迪安認為,鄉村振興需要多方學術的合力,既需要深入研究特定的鄉土文脈,推動傳承傳統文化,修復村落文化生態,激活鄉村文化的內生動力,也需要通過藝術家在地介入鄉村的創作活動來打造可視、可感的藝術鄉村景觀,更需要將鄉村振興的核心放在人的振興也就是鄉民主體意識的重塑上。只有使鄉民們意識到自身文化的可貴與潛力,激發建設家鄉的熱情,才能真正使鄉村建設落到實處,藝術家們的藝術鄉建理想也才真正有處可棲。
渠巖、左靖等人在大江南北的探索和努力,得到了越來越多的理解、尊重和支持。中央民族大學教授、藝術人類學研究所所長王建民強調:“藝術家參與鄉村建設,有自己獨到的價值和功能。他們接續了傳統的民間藝術的脈絡,并注入了新時代的藝術觀念和藝術能量。他們參與鄉村建設,有利于彰顯鄉民創造未來生活的主體性,是更深層次上的文化復興,是發自鄉村內在力量的振興。”
許欽松:對家鄉的熱愛 未曾改變
羊城晚報:鄉村的生活經歷對您的藝術創作有怎樣的影響?
許欽松:就我個人而言,從小在鄉村田野間感受到大自然之物耳濡目染的熏陶對我后來的創作產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藝術創作,尤其是中國山水畫創作想要走得更長遠,離不開對大自然的切身感悟。我的畫面中常常出現“雨”的元素,這種不自覺的刻畫就源自于童年對下雨的熱愛。大熱的天下一場酣暢的雨,涼爽又過癮,別人都在躲雨,我卻把衣服脫掉,跑進田野里,讓雨水打在背上,有一點微微的、癢癢的感覺。我認為,鄉下長大的孩子對大自然的感悟能力要比城市長大的孩子更強一些,我們光著腳丫腳踏實地感受著土地的溫度,在河里游泳,在山上采摘,在田間奔跑,實實在在的生活在大自然之中。因而對于自然變化的感受是最原始的、最直接的、最強烈的。可能對于藝術創作來說,這種捕捉與感受自然的敏感度是從小的鄉村生活帶給我最大的寶藏。
羊城晚報:所以這種體會會直接貫穿在創作之中?
許欽松:我的腦海中常有過去生活的場景時時浮現出來幫助我的創作。還記得小時候坐在江邊,看著遠處太陽下山,落日余暉,晚霞閃爍的星星點點落在江面上。遠處天空和江面的那條分隔線現在就在我的山水畫里出現了。那樣一條地平線是過去傳統山水畫里所沒有的概念,似乎它就是我記憶中兒時在江邊所看到的,經過時間和空間的變幻,回到了我的畫面之中。
羊城晚報:近些年很多創作者、藝術觀眾生活在城市里,山水畫的題材因此發展改變。您怎么看?
許欽松:近年來,有聲音提出城市山水、都市山水的說法,這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城市化建設的結果。中國的傳統文化根植于農耕社會,耕讀即成為文人士大夫安身立命的根本。因此傳統山水畫的發展得益于這樣的文化土壤。而今天城市的生活和文化已經成為主流,藝術因而發展改變,也是再正常不過的現象,并不能以好或不好來評價。有的創作者生活在城市里,可以發現城市的美,高樓大廈的美,但是如果將此命名為“都市山水”,好像有點勉強,高樓大廈又何來的山水?為了借鑒傳統,在高樓下面弄一點云霧,把珠江邊的景色往傳統山水里靠,好像有點生硬。對此,我一直都是旁觀者,我念念不忘的還是大自然的真山真水。
羊城晚報:現在有觀點認為,當代藝術的出路在鄉村。
許欽松:這樣的觀點也是有它的價值。中國的發展離不開農村的發展。現在的美術已經發展成大美術的概念,不只是架上美術,還有環境設計、工業設計等視覺設計,尤其是對于審美的關注也在逐年提升。而我的創作一直就眷戀著心中的那片凈土。這十幾年里,我的山水畫里沒有人物出現,也鮮少出現房子等現代物象,試圖回溯到遠古。這種傾向恰恰和我兒時在鄉下的生活有極大的關系。我的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尤其是審美的觀念,可能那個時候就已經被塑造了。明年就是我離開老家五十年了,但我對于家鄉的熱愛與眷戀未曾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