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讀特
一片光亮,照耀大地。明亮,溫暖,鼓舞人心。
組成光亮的每一束微光,沒有被析出,沒有被在意。默默地存在,努力地散發著光和熱。但就是無數的他們,組成了那片強大的光眀。
一
她高挑,苗條,長相好。第一次認識她,是因為一場市單位組織的演講比賽,她是他們街道的選派選手。盡管最終她沒有獲得名次,但她畫過淡妝后大方文雅的樣子,給了我很深的印象。后來,在她朋友圈,看到她跟姐妹胡吃海喝的自拍視頻,精致的衣著打扮,環境優雅的餐廳,火辣的紅油火鍋,流行的微醺飲料,凍掉了牙的彩色雪糕,每一種都是我很少沾染的欲望。又見她飛來飛去的旅游照,涂著艷甲穿著閃光禮服的藝術照,瘋狂擼鐵后的大汗淋漓照,就覺得她過得真是隨性自在。她應該是一個優雅時尚的女子。
她也是一名基層網格員。她管的格子是她們社區房屋最多樣化、人口最雜亂、所有人都不愿意管的那片老村。我欣賞她的生活,但我有些懷疑她的工作。她這樣的人,能把一個復雜的城中村管理好?
我們下派社區,支援掃樓,我選了跟她。她穿著藍色的制服,戴著口罩,套著冰袖,再把一個長馬尾卷進帽子,帽檐遮住眼睛,嚴嚴實實的裝扮,但天生衣服架子的身材依然讓人愿意欣賞。
她開小電驢帶我入村,車子吱的一聲,停在一棵榕樹下。拔下鑰匙,她就朝樹邊一棟舊樓的小院走去。阿婆,菜總有冇?她大聲喊著那家老人。老太太顫顫悠悠地走出來迎接,告訴她家里還有什么什么。她讓老太太中午先吃,晚上天涼了來扶她全員做核酸,順便一起去錢大媽買菜。
這天,我知道了她很啰嗦,她到每家每戶都不停地說話,問這樣那樣,叮囑這個那個。她一會普通話,一會粵語,一會客家話,甚至還會變點四川、湖南味的口音來。她說話的方式、用詞,也很土氣、粗獷。總之,她跟每一個人都那么聊得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工地漢掃地婆居家婦小白領,她仿佛熟悉每一個年齡階段、每一種身份類型的人,找到他們喜歡的語調,獲得他們的親近。她的肢體語言也不像我想象的那般斯文,她上下樓梯蹬蹬帶響,兩家過道擺放的鞋架在等開門的瞬間就隨手收拾整齊了,老人家廚房收攢的垃圾一個順手就帶下樓了。她手腳勤快,動作麻利,幾句問話交談下,該檢查的廚房和電器就查完了。
一場熱火朝天的奔走完畢。看她放慢腳步,迎風撩起一縷頭發,扭腰生姿的樣子,我有些感慨:你有沒有想過換份工作嗎?比如,辦公室的文秘或者銷售前臺之類。我想著她剛才那市井婦女般的戰斗姿勢,覺得可惜了她與生俱來的模樣和氣質。
為什么這樣問我呢?她偏過頭,大眼睛里閃著問號。
因為,朋友圈里的你,更像是那種文雅一些的職業圈里的人。我微笑地解釋。
她長長的哦了一聲,摘下口罩,一對迷人的小酒窩嵌在嘴角。她說,那是我的別樣生活。但生活在別處,工作在此時。
我現在覺得,你也適合當個詩人。我打趣她。
這份工作是,百家人事情,各有千秋味。她輕快地走在我前面,猛一回頭,對我說:我喜歡被這人間煙火味浸染。
二
我來社區網格站是為了拍一些他們打電話的視頻,我要用這個畫面做一個宣傳抖音。我知道他們今天的主要任務是挨個給群眾打電話、喊他們做核酸檢測。
他是站長,我遇見他時,他正下樓梯,手上拿著一疊紙。我喊住他,說明來意。他說電話已經基本上打完了,現在要做的是對聯系不上的群眾做敲門入戶動員。他揚著手里的稿紙,仿佛剛打了勝仗一樣開心,說,喏,都梳理好了,等我匯報完就可以入戶了。我哦了一聲,瞧著他蹬蹬蹬下樓,又蹬蹬蹬上另外一棟樓。
我不能剛到就撤,也不想空手而回,我到網格站坐等他回來。
我說,我跟你們一起入戶吧。
他面有難色,說,姐,現在不行,還得等兩個小時,要中午吃飯時那些住戶里才有人在。我們還要再核對一下數據,分一下工,您還是先坐會吧。他丟下我,將網格員招到一堆,嘰里呱啦一陣,就各返各位,敲起鍵盤。
看著大家忙碌,只我閑坐,我心里不安穩。走過去問,有什么我能幫忙的呢?干坐著,挺無聊的。
他抬起頭,很抱歉的樣子,姐,你不熟悉情況,現在你真的幫不上。
我連聲哦哦,為自己的添亂而不好意思,打算去前面的沙發上繼續安靜地坐等。
姐。他喊住了我,有個私事你能幫我嗎?
可以啊。你說。
我有個個人材料,上周熬夜寫了,報到組織部,他們說寫的不行,要再改。可我真的沒時間改,也水平有限。你文筆好,搞得快,你幫我看看吧。他像個沒完成作業的孩子,摸著腦袋,一臉不好意思。
我說,好,晚上回家看。我寫文章喜歡安靜,這么多人的大辦公室,鍵盤聲都像奏樂,心里一時難以安靜下來。
那恐怕來不及,給我下的最后期限是今天中午前必須發過去。
我問他什么材料,這么急要。他說是街道推選他去評選區里優秀黨員的材料,一個街道就推三個,他就差這份事跡報告了。
我罵他,你傻子啊,還不當回事呢!這是多少人爭搶著要的好事啊。我趕緊就在前排的空位置上坐了下來,叫他把資料發給我。
原想著來不及就算了,不評了。他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一般解釋。防疫是為大家的事,我這是個人事。得先顧大事嘛。我是站長嘛。
我一抬眼,他并不高大的身影上籠著一圈光。我突然知道年輕且瘦弱的他,為什么能夠成為一名出色的網格站長了。
三
這是另外一個社區,我跟同事去到的時候,各種語氣和聲調此起彼伏,整個網格站正在沸騰。沒有人像往常一樣跟我們打招呼,甚至沒有人對我們的到來投來一束目光。他們一只手指點著桌面的表格,一只手摁緊了貼在耳朵上的手機,在混鬧中認真地捕捉跟自己對話的聲響,組織合適的語言去迎對對方友善或者厭煩的情緒。
在這一片熱鬧之中,我無所適從。平時,我們的到來多少都要對他們的工作指手畫腳一番,而此時,我們能做什么呢?也幫他們打幾個電話?我卻怕是打擾了他們,或者擾亂了他們繁忙的秩序。我在座位中間穿插,我想我能做的,就是拿起手機,給他們熱鬧又專注的神態做個定格。
突然,啪嗒一聲。一個姑娘把手機拍在了桌子上,也馬上把自己的臉拍在了桌子上。整個網格的喧鬧陡然靜下來,大家向她投去目光。
這安靜也就一秒鐘,這目光也就一撇,之后,一切如常,大家繼續撥打各自的號碼,繼續應對手機連線的群眾,只有她還在趴在桌上。
我走過去,拍拍她的后背。問她,怎么了?
這是個單薄且年輕的后背,依然趴在那里,一動不動。我靜靜地等著,不知道是什么事情,無從安慰。我覺得這時她的網格站長,或者是年長些的哥哥姐姐,至少有一兩個也行,應該停下來,應該走過來,給她一些安慰或者引導。我總是認為,人在脆弱或迷茫的時候,是需要一些虛妄的力量來鼓勵、來引導。
一分鐘后,她抬起頭,抹了一抹眼睛,對我說,對不起。她的臉圓實飽滿,像個瓷娃娃,眼睛卻紅紅的。
我額了一聲,表示疑問,她怎么跟我說對不起呢?
是我承受力太差,打擾大家了。她使勁抿著嘴巴,樣子像個可愛的小女生。可看她的年紀,不正是個小女生嗎?
她繼續說,我已經撥了三百個電話,接了幾十個懟回的。可是這次這個阿姨罵得太難聽了,她罵我是有神經病,還是要把她逼出神經病。
原來是受委屈了。我說那你去上個廁所,我來幫你打幾個。我想讓她走一走,去放松一下。
她深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來,努力揚起兩邊的嘴角,擠出一個微笑。不用,我打得最慢,我要追上去。她數著表格上的下一個電話號碼,撥出,把自己清脆溫柔的聲音再一次傳過去。從她側臉看過去,她忽閃忽閃的睫毛粘住了一些光亮似的,格外顯眼。
哦,這脆弱的姑娘,如此的堅強。
四
我和他還沒有見過面,但我們之間已經是老熟人了。他常常在夜晚或者清晨,把工作中見聞到的事情變成文字發給我,讓我幫他順一順。他勤奮,踏實,認真,在我提出意見后馬上修改,或者告訴我他要下村,大約幾點會改好,要晚點再發給我。我曾經以為他是他們網格站的站長。有一次跟同事聊天,我說那個啥啥社區的網格站長某某,要是今年評優秀信息員,我一定投他的票。后來知道了,他既不是站長,也不是信息員,只是個愛管閑事的普通網格員。
工作中值得宣傳的東西,只有靠群眾的眼睛才能全面發現。每一個跟我對接交流的基層網格員,我都希望他們的稿件最后能發表。但稿件的選發,除了寫作能力外,還要基于事件本身的特色與意義。他即使再努力,我即使再認真潤色,但有些工作事件實在是太平凡了。有時我拐外抹角地要他放棄,他卻堅持每篇都修改并保留好。
我告訴他,現在流行新媒體,市單位開了一個抖音平臺,我們不如一起學習做抖音視頻吧。
他真是個勤奮的人。第一次傳給我看一個工作視頻,我還能指出不少毛病,第二次我就覺得有些應用我要向他學習。我在微信上問他,你那里有高手教啊?學得這么快。他告訴我他在百度上搜了好多的視頻來看,一個應用點一個應用點的學,邊看邊制作。
那天在核酸檢測點幫忙,回到家已經凌晨。打開微信,看到他的留言。他發來一個視頻,說是今天各種忙時順手拍的同事們,晚飯后抽空做了出來,請我明天抽空看看。我知道他對我的信任,也很珍惜這份信任,雖然很累,我還是躺在床上,提了幾個文字描述上的意見。
他沒有想到我深夜還回復,一個勁抱歉打擾了我。他說他車子沒電了,干脆在辦公室湊合一覺,反正明天一大早又要大繁忙,正好省了趕路的時間,來做視頻。
晚風陣陣,窗戶外的夜空漸漸微黃。我沉默。他這個題材的視頻很難再被選播了,有個街道的同題材已經被市單位選發了,一個街道當然要比一個網格站的素材強大很多。
最后,我打上了一行字:這幾天太累了,有時間就休息吧,你們的季度考核任務早就完成了。
他給我發來一串語音:宣傳從來只是附帶。我只是想盡我最大的能力,把同事們最努力的瞬間保存下來,時不時激勵一下干勁。將來的將來,這場防疫記錄或者會是我們網格站一個感動人心的歷史記載。他的聲音疲憊,也充滿了自信和驕傲。
他還發來一個害羞的表情,在屏幕上一閃一閃,格外可愛。
五
我跟她多年前一起參加過市單位組織的外出培訓,建立了深厚的姐妹友誼。我總是玩笑她,嗨,那個某某社區的一枝花,今天我們要去督察你,好好心跳吧。電話那頭,她就會哈哈笑,咱是貨真價實的一枝野菜花。來就來,我篤定得很呢。
我很喜歡她憨乎乎笑哈哈的樣子,無論什么事情都大喇叭似的,唯恐天下人不知。她的同事說她確實是個大喇叭,村頭喊人響到村尾,村里沒一個人不認識她,也沒一個人她不認識。我想象她走巷串家,笑哈哈、大嗓門跟人打招呼的樣子。渾身都是熱情的人誰都不會排斥,這個大喇叭管用,跟群眾打成一片,把管人口的繁瑣工作變成了一件輕松自在的事了。
那天去她社區是查看卡點和居家隔離工作,她帶路,步行。
天氣像極了情緒混亂的頑童,極不穩定,我們出門時是一陣暴雨,到了社區就換成了烈陽。雨水沖刷過的樹木格外清新,茂盛的荔枝樹上綴著的果子已經開始顯紅。她說,姐,再過兩周你來,我家也有一棵荔枝樹,讓你爬上去摘過癮。我笑笑,穿著制服我可不敢來摘。
她盡帶我們拐小弄,走人家的屋檐下。七拐八拐,幾棟本地小洋樓走完,一塊菜地出現在我們面前,一位戴著涼帽的客家婦女在摘豆角。
她說,你們等我兩分鐘。她走過去,壓低了聲音跟婦女對話。但到底是個大喇叭,壓低了我也能聽見。我聽得她說,有話怎么說來著,來了就是深圳人,在咱村里,來了就是村里人,對吧。你就多關照關照,有情況就微信我,我來處理。她伸手拍了一把婦女的肩膀,婦女反拍了她一下,兩個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團。
等她走過來,我問她,你們密謀關照什么呀?
她把眼睛笑成一條縫。這你也能聽見?她家有個懷孕的租戶,老公的公司搬到坪地去了,孕婦喜歡咱小村里安靜,就一個人留下,想生完再走。本來說是家婆要過來照顧,碰上疫情反彈不方便來了嘛。她神情嚴肅了一點,補了一句,她家婆在佛山打工,重點地區呢。
我打趣她,你真適合搞地下情報工作,你連群眾的家族都摸得那么清楚啊。
她聽得我夸她,哈哈哈大笑。你做我的接頭對象我就轉地下。轉過話頭又說,有困難的群眾,還是要多了解一點,好幫一把。
她長得比較胖,她說胖人就該白白胖胖,是日日的排查走訪曬黑了她。但我見她圓乎乎的臉上,漾著一層瓷白的光。
六
我兩走在路上,他嘰嘰喳喳不停。說他剛入職兩個月,還沒什么經驗,很多地方都要不斷學習。說他那片區雖說只是幾棟樓,但有一棟全是工地宿舍人員,幾乎每周都有人員流動。說有一棟業主大部分在外區,時不時來小住幾天,來了關起門,根本不知道他們在不在。說有家老太太可難纏了,總以為我跟她核對人口是為了按人頭收租賃稅似的。他圓乎乎的腦袋隨著嘴動而晃動,圓圓白白的臉顯得幾分學生氣,讓我覺得他就是棵沒經過風吹日曬的小樹苗。
別緊張,按照領導的指示,今天不算督查成績,就是跟你一起走走,幫助你核查人口。我認為他說那么多,無非就是為了強調難以管理,為即將顯示的不堪的成績做個鋪墊。
怎么能不緊張呢?不管算不算正式督查,這都是我第一次接受區里檢查。他跳了一下,腳下碰了一塊石頭。他走在我前面,是邊側身退著走邊跟我說話。
看這活潑好動的樣子,我感覺他可能吃不了這份苦,在網格這行干不久。我說,走快點吧,可以多走幾家。
他蹭蹭蹭走快了,我緊跟著,兩人不再說話。只是一段路,他又回過頭來,姐,我舅是你們單位的領導,就是他讓我去考網格員的。
這倒讓我好奇。我問他舅叫什么,我心里想,保不齊是個太子爺,做網格員是開了后門呢。
他咧嘴一笑,我不告訴你,要是你檢查我做的不好,告訴他,我就挨罵了。
我覺得不能小看了這小子,透露一個我單位領導的舅,又不確實說出個人名來,搞這虛虛實實一套,是叫我不要為難他吧。我決定,他不說人名便當是假,更加嚴格去查,給他一個教訓。我認準了他的走訪結果將是一團糟糕。
可事實打了我的臉。無論我抽到哪棟樓哪戶家,核對的信息都是百分百正確。遇上敲不開門的,他就自己給我介紹一番,大人孩子共幾口人,哪里來的,在哪干嘛,他都能說。我特意要去那棟工地宿舍,他站在門口張大哥李大哥的喊,像個老熟人一樣,那些被點名的大漢笑嘻嘻地向我報出自己的名字和信息。一切都顯示,他的工作做得非常扎實。
回去的路上,我夸他做得好。他說還有很多業務常識和與人溝通交流的技巧要跟前輩學習。
你舅真是我們單位領導?我突然問,到底是誰?
我不說。我做得還不夠,怕丟了他的臉。等我心里有了百分百的底氣,就告訴你。他對我露出一個調皮笑容,一口整齊的白牙露出來。
作者簡介:沈娟娟 ,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大鵬作協秘書長,現居深圳。業余愛好小說創作,小說散見于《中國作家》《作品》《安徽文學》《廣西文學》《飛天》《星火》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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